李敖始终是我的偶像

哎呀！悼念李敖的文字还怎么写啊！昨天大概中午时分吧，敖之先生在台北荣总医院仙逝不过一个小时，这里的社交媒体已经充满了合十、蜡烛和R.I.P。很快，所有大号预先存着的悼念文章出炉，全是长篇大论。各种名言被人转了又转，思来想去很难不重复了。更有甚者，谈李敖还有风险，有人反感朋友圈悼念名人，动不动“你和他很熟吗？”，好像拿不出两张合影，你根本没资格说啥。另有些朋友恨李敖胜过国民党，李敖他骂不着，骂骂朋友隔山打牛的勇气还有。于是我纠结了，今天要不要写几个字呢？

想想，还是要写。我喜欢李敖，源于自己的叛逆。十六七岁，以天下为己任、视万事如无物的叛逆。那是高二吧，和罗大佑、小虎队一起出现在我们书包里的，还有一些来自台湾的盗版书：梁实秋、白先勇、陈映真、柏杨、李敖……我的学校离陕西南路很近，从复兴中路到南昌路那一段陕西南路，曾经有无数家出售各种正版盗版书籍的书摊，在那里我认识了很多学校课本上不会谈到的作家，李敖是其中之一。李敖吸引我的与其说是他的文字，不如说是他的形象。用一句现在年轻人经常说的粗话，就是“屌”。一件长衫、一枚烟斗，玩世不恭、神采飞扬。细读他的文字，嬉笑怒骂、谈古论今，最起劲的就是“黑”国民党。如此文章，如此才情，少年人怎能不爱？

“不恨古人吾不见，恨古人不见吾狂耳”。李敖的书出了一本又一本，我买了一本又一本，读了一本又一本。读得多了，也有点自己的“看法”。他快意恩仇，但也恩将仇报。他是情场浪子，但也始乱终弃。他说自己“五百年来写白话文前三名是李敖、李敖、李敖”，可明明他的小说《北京法源寺》和《上山上山爱》不怎样。他学富五车而且学贯中西，但书里重复的内容很多，尤其后来在电视里开节目，说来说去还是早期书里写的那点东西。李敖的光环，在我心中渐次褪去，他不再是那个盗版书里的李敖，而是个“场面人”了。

他那样桀骜不驯，却又如此精明强干。他念兹在兹的，是两个字：自由。如何为自己赢得自由？那就是必须挣钱。有了钱，你的腰板才硬，才可以不奴颜婢膝、委曲求全。如果李敖的人生定格在上世纪九十年代，他在我心中会是一座丰碑。但人生没有如果，李敖在电视里开节目，他的书在内地一版再版。国民党查禁过的书，在这里都出了。还出了《李敖大全集》，售价不菲。李敖津津乐道于他写过禁书的数量，但他对自己的书被删改似乎并无意见。《李敖风流自传》成了《李敖自传》，《阳痿美国》成了《审判美国》……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调侃几句，没事儿。我不再在意一个老人的喃喃自语。一个不那么叛逆的李敖，和一个早已世故的我，应该是相忘于江湖的。

然而，李敖还是再次赢得了我的敬佩。他衰老了，言辞依然激烈，但字里行间看得出老态。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咄咄逼人，有时在节目里，他甚至会语重心长地说几句和年轻人推心置腹的话，“你们不要当烈士”，“当太平狗蛮好”，“文天祥的弟弟和儿子都在元朝当了官的”……等等等等。直到他患了绝症，人生成了一场看得到结局的倒计时，我猛然意识到：在可以看到的未来，我们会怀念这个敢说敢做的真小人。可以不喜欢李敖，但你在电视里看到的是谁呢？围着羊毛围巾告诉你一些常识的知识分子？留着山羊胡子语焉不详的专栏作家？还是不修边幅出口成脏的所谓“意见人士”？不不不，和李敖比，他们太逊了。

如果李敖的人生定格在2016年，也许就那样了，但他迎来了自己的2017年。他患上了脑瘤，出现在公众视野中的机会少而又少。即使有一点消息，也是好朋友陈文茜以相当隐晦的方式公布。所有的人都意识到李敖的时间不多了，但他还在战斗。出乎我的意料，李敖仅有几次出现在媒体上，依然谈笑风生。2017年3月21日李敖在微博里写了这么一段话：“80开外以后，我不良于行。本以为是老化，月前才查出得了脑干恶性肿瘤……我做了28次放射治疗，天天吃标靶药、类固醇、止痛药，大有古人‘千夫所指、无病自死’气象。我的人生规模从此多了插曲：我会笑给中国人看，看李大师多么从容。阎王老爷敢要我吗？”

可以认为李敖在给自己打气，但我确实被这段文字深深打动。我们究竟希望自己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李敖呢？一个没有道德瑕疵的完人？一个永远保持战斗状态的狂魔？或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任何形象。然而他不是。他是个文人，一个用一支笔写出一个“产业链”的作家。他还是丈夫、父亲、朋友……对他提出很多要求的人，自己又能做到多少呢？他曾经写过那么多独树一帜的智慧文字，他曾经用自己的生命嘲讽和揭露可以剥夺他生命的对手，他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对抗自己生活的时代，这已经足够了。从容、笑对，这是他面临死亡时的态度，只此短短一段话，他依然是我的偶像。正如李敖所说：“真正的好人，必须是大智大仁大勇的、狂狷的、特立独行的、举世誉之而不加劝的、举世非之而不加沮的、虽千万人吾往矣的”——该写就写，那就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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